我相信《水浒传》一定是今年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连续剧，尽管它不太可能是今年最优秀的电视连续剧。一部并非最佳的电视剧成为最受欢迎的节目，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中国电视事业的悲哀之一。我说“之一”的意思是，中国的电视事业每年都会发生许多悲哀的事，有时你会觉得，当那些知名度很高、也很有正义感的新闻栏目中出现很低级的文字错误，而你又确定那不是字幕录入员的手误，那些很没有文化的编导在主持装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的文化栏目，以至于漏洞百出时，你所感受到的悲哀，会远远超过像《水浒传》这样一部拍得决不能算好的电视剧，却在中央电视台长达一个月的黄金时间，吸引了全国那么多电视观众的注意。我的一位文学修养很高的老师每到《水浒》时间就切断电话，仅仅为了不受干扰地专心看电视。《水浒传》之所以能够吸引那么多的观众，固然是因为剧组从开拍直到播放过程中一直在做大量的炒作，然而不能回避的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中国人目前的精神生活还很贫乏，能供我们选择的艺术产品还不够多。
电视剧《水浒传》确实存在一些值得击节赞叹的段落，在电视剧的前半部尤其如此，后半部还能看得过去的，就只剩下了燕青打擂。像武松、林冲这几位人物，以及燕青（除了与李师师那些“不伶俐”的勾当以外），都还算刻划得成功，当然，需要补充的是，这些人物的成功主要是因为原著提供的非常之充分的文学基础。《水浒传》对宋江的改编，则是其中最大的败笔———相信韦小宝看了这部电视剧里的宋江一定会说，“没有一处胜笔”。电视剧的改编最拙劣之处，就在于它通过对宋江自以为是的解释，把《水浒传》这样一部原本很具有激情的小说，改编成了对人物索然无味的评价。金圣叹曾经说，80回以后的《水浒传》让梁山好汉接受招安后相继横尸，这种写法显得很“煞风景”。现在，我们看到这种“煞风景”之举，托《水浒传》电视剧之福，也蔓延到了前80回，蔓延到整部《水浒》。
还记得青春年少时读《水浒》时那种激动。生为一个平凡人只能过一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水浒传》则向我们呈现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呈现出一种迥异于现实的人生。它不仅是一帮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异姓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盖世豪情，还是一批为社会所不容的好汉们即使被逼上梁山身为盗贼，也仍然活得痛快淋漓的潇洒。但是，不能忘记这种豪情与潇洒的关键，它就是“及时雨”宋江这位杰出的首领，正因为有了他的纵容与约束，兄弟们才能够在小心翼翼地享受着落草生涯的特殊魅力的同时，不至于从对黑暗社会有节制的反抗而走向人类的对立面，避免了内心深处道德感的彻底崩溃。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水浒传》是一部“诲盗”的小说，它向我们展示的是身为一个与官府以武力相对抗的盗贼的快感；而宋江的秘密正在于，他使我们在分享与体验做一个梁山好汉的快感的同时，仍然保持了内心深处的正义与良知，以及作为一个人所必须具备的道德平衡；然而，这种的平衡的前提，是梁山好汉的快意恩仇。
可惜，电视剧《水浒传》用了太多的笔墨镜头，向观众说明自从宋江上了梁山，在这群呼啸山林的劫匪中就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是以晁盖为代表的坚持与朝廷进行武力对抗的路线，另一条则是以宋江为代表的希望接受招安的路线。在这群“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好汉们当中，宋江总显得是一个多余的障碍。电视剧要极力让宋江这个人物成为反梁山的象征，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宋江身上最无趣的一面。电视剧的编导们显然忘记了小说《水浒传》以及其中宋江的形象，还有更重要的一面，那就是这位江湖人称“呼保义及时雨”的宋江，本是一位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江湖兄弟遭遇困难之时总是能够得到他的援手，因此这位众人爱戴的公明哥哥成为梁山好汉的首领并非幸致。你可以说在小说《水浒传》中宋江不如鲁智深和李逵之流那样可爱。然而，他绝对不是像电视剧中所表现的那种让人讨厌的虚伪之辈。
当然，电视剧《水浒传》的编导确实希望让宋江这个人物显得丰满，给他那些不为梁山众好汉所理解的行动提供足够的合理性，使之显得真实可信。编导也试图通过种种手法让观众相信，宋江处心积虑地求朝廷招安的行为，确实是在真心地为梁山兄弟们寻找一条最好的出路，至少他以为，招安对于所有兄弟们都是最好的归宿。然而，事实上正是这样的处理意图，以及这种编导意图在电视剧中过于急切的体现，才使得宋江失去了他作为一个首领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素质，而变成一个单面人，显得“煞风景”之至。一部好的电视剧，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既可以为人类提供一些让人仰慕、崇敬和喜爱的形象，给人们提供愉悦，也可以通过读者观众提供一些令人厌恶甚至痛恨的形象，为人类的艺术宝库增添更丰富的内容。但是这样的形象不能是某种观念和意图的化身，因为所有观念的化身都缺乏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最重要的一点———趣味。把人物塑造得可信，与把人物塑造得有趣，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电视剧《水浒传》在把小说中的宋江改编得如此无趣这一点上，堪称一绝，不免令人感慨。它给我的感受，很像是一处储量丰富的金矿被那些不负责任又缺乏必要技术的淘金者胡乱开采过后，留下一片狼藉，所幸小说还在，假如电视剧《水浒传》能够起到让人们重新注意小说《水浒传》的作用，那么，好歹我也该为这件足以将功补过的善举，喝一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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